父亲在2015年1月9日永远的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倾注了一生的心血的房子,离开了让他安慰幸福的房子,离开了房子所载的他自己创造的家。
要说父亲的房子,最让他愉悦的是位于包头市新石拐区马场村的红瓦房子,不管行政区划归哪里。马场村最早归包头市郊区后营子乡,后来归九原区兴胜镇,2012年突然又归石拐区。政府开展了大规模的建设,把地征了,现在又要征房,无非是打着新农村建设、经济适用房、廉租房、城乡一体化、棚户区改造等等眼花缭乱的旗号。开春,这里将是一片狼藉,断壁残垣,村民们将被装进水泥钢筋造的笼子里。
父亲半生参加国家铁路建设,曾经在官厅水库施工,在南同蒲、丰沙线、红砂坝、神头等地方驻足,没有一个地方是他的家是他的房子,他只是一个匆匆过客,住过工棚、住过窑洞、住过农民的草房、住过单位的宿舍;后半生务农,先后在马场村—公益店—马场村住过,大部分时间住在窑洞,1981年住了知识青年回城后留下的土坯房,1997年他老人家在69岁时原地建造了属于自己的红瓦房。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最早的“房子”是窑洞,在公益店的西南角,远离村子中心,矮矮的院墙外是邻村的庄稼地,母亲喂了一些鸡常年在地里觅食,这是家里日常的现金来源。那个年代穷狠穷,动不动就说地里要撒毒药毒死我们家的鸡以阻止我们家的鸡觅食。春秋两季空旷的地里的上空动不动就有“饿老鸱”盘旋光顾,抓走母亲养的鸡,母亲为此多少次嚎啕大哭。院子里除了小凉房、猪圈、鸡窝、柴伙房有一两根树枝外,主房窑洞都是泥土建的,房上地下也没有一块砖。院子里有两孔窑洞,一眼是爷爷住,一眼我家住。这种窑洞不是我们在电影电视里看到的延安靠着黄土沟涯挖的洞,而是纯粹用黄粘土和麦秸的泥券的。第一步就地取土打土板墙,第二步用水坯垒一截成半弧形的墙,第三步将“辋脊”(弧形,黄粘土加麦秸的水坯)一层黄泥一层辋脊券在墙上,第四步垫窑顶的窑岔子,第五步垒窗台装窗户,第六步搅腻(黄胶泥过筛加麦糠和泥抹在内壁),风干一春一夏,刷白,才可入住。
我们家的窑洞宽不过三四米,入深不过五六米,西墙有一处用水坯券的门洞,呈拱圆形,门洞装一扇门,门外为了防西北风用茭杆搭了半间棚子,夏天可以放一些杂物还可供我们小憩。东墙还预留了一个门洞是半砌死的,和爷爷家隔开,下边是楼台,上边留一个小窑,放做饭的调料和杂物,做饭取东西非常方便。窑洞的正面摆放着长不过五尺的躺柜,是老榆木做的,紫檀色、花纹清晰可见,最有意思的是锁具是中国式的,锁上和开锁都会发出“噔噔”回音,柜子里巧妙的镶着三个抽屉,小的时候趁大人不在不知多少次拉开偷窥。这是父亲60年代在神头时花很大的代价买来的旧货,柜顶上左边放一只梳头匣子,右边放一只账匣子(放一些票据),每天妈妈在打扫家时都要擦洗一遍,在当地农家很显得洋气;柜的中间放着一只铜洋闹钟,因家里窘困也不知是因为没有配件后来坏了,父亲几次试图修理,但是都未能成功,当摆设摆了一阵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窑洞的南边有木方格子窗户,窗户上边糊麻纸,下部是一块厚玻璃,窗户下有一盘火炕。窑的顶部有两条电线,电线上沾满苍蝇屎,有一盏幽暗的灯泡,有电工不定时查灯泡是否超过规定的瓦数。
这就是父亲遭人暗算举家出逃走西口后在塞外的包头郊区公益店自己亲手建造的属于自己的房子,非常仄憋。窑洞因为是拱形的,靠着墙成人不能站直。冬天地下点一只火炉子,让出拉风箱的地方,地上就更加局促。大人忙的时候就让我们上炕。随着我们的长大,晚上睡觉已经挤不下了,父亲借了一块床板一个长条凳子,晚上时一头担在柜顶一头担在长条凳子上睡觉,早晨他不起炕谁也无法起炕。过春节的时候要打扫卫生,把被褥、烂垫子、席子搬到院子里,内壁要用白泥刷一遍。锅里熬着白泥,父亲和我们刷,先横向刷,再竖着刷,干了有隐约的白格子。刷房子的时候说话回音很大。换上新麻纸的窗户纸,劳累的妈妈靠墙坐下,很有兴致地剪几付红斗方子,圆斗方子,下脚料剪几只蝴蝶,贴在窗户上,顿时家里有了生气、有了年味。
我一直在想,房子恰是鸟之巢,犬之窝,鼠之洞,不管怎样简陋,都是孩子们的归宿,有了这个家全家人就可以团聚在一起,一起欢笑,一起忧愁,一起面对困厄,一起分享每一天的收获。作为农村的孩子亲眼看檐下的春燕一粒泥一粒泥地筑自己的巢窠,小雏燕每天探出小脑袋张着嫩黄的小嘴巴索要父母哺育的小虫子,当小燕子们长大再也不能盛下时才飞离。家犬不管生下多少小崽子,总是紧紧地搂在怀里,度过冬天每一个夜晚。秋天有时打开鼠洞,红溜溜的小老鼠顿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瑟瑟发抖。我们姊妹六个人都生于斯长于斯,全家人蜷曲在这里。夏天的夜晚能闻到汗味、能闻到父亲的旱烟味、能听到父亲的鼾声、能听到母亲的劳累的呻吟、能听到其他孩子们的磨牙声;冬天,能听到风沙击打水泥袋子做的牛皮纸糊的窗帘子的声音,能听到家犬无奈的长吠声,能听到秃斯怪(猫头鹰)恐怖的哭声。这个家,这所房子,我们兄弟姊妹都是在这里等待长大,等待飞离。
在这间窑里父亲得过一次大病,我的记忆非常模糊。父亲卧炕不起,腿疼下不了地,大汗淋漓,睡在炕头在被子里呻吟,缺医少药,也没有钱请医生或住院,只是村里有的人说用井台上的淤泥疤涂在后背,拔出寒气就好了,有的说用鸡蛋清和上红糖,在用手掌沾后背,也是说能拔出寒气,这两种方法都试过,都没有疗效。在无奈下让村里的一个能人请神送鬼。那一天母亲请来人家,用红布包了父亲的衣服,念念有词的在父亲的头周围绕了几圈,烧了几张黄表纸,由母亲和我(长子)拿着到村口的十字路口跪下烧了纸,不能回头回去,回来后将衣服枕在父亲的枕下,可想而知没有任何效果。是父亲撑着病体,一页一页的翻看明朝杨继洲的《针灸大成》,对着穴位针灸,银针如刺猬布满周身,当点燃的艾蒿烤灸针时父亲的汗珠如豆,一颗一颗的滴下来,没过几天父亲就好了。
在我五六岁时,随着孩子们的长大,父亲着手建造第二间“房子”。一下雨,父亲就挖(打)坯子,半干时立起来晾干,天晴时再码起来,用草苫上,用土压住草。妈妈因为给同村的一个女人奶孩子,作为报偿这个女人的丈夫帮助父亲
打辋脊,我也帮助铲泥。和这种泥是非常重的苦力,胶泥和上麦秸,一遍遍用抓子捯。那个男人安慰父亲:“男娃不吃十年闲饭,再过五六年就长大了,有小不愁大。”谁能想到,随着我的长大,15岁就离开家上学,从来没有机会替父亲做过这种重苦力,也就是说我不仅吃了十年闲饭,而且吃了直到父亲去世也没能帮助父亲做重苦力的闲饭。
那一天请了会券窑的另一个村的老乡,几个壮劳力,有和泥的、有背辋脊的、有传递辋脊的。我在背辋脊的时候,因为太小,辋脊太重,小跑到半路被辋脊压倒,蹴的满口流血。我倒算了一下,那时父亲三十五六岁,正在年轻力壮的时候,但是,谁也帮不了他的忙,除了为生产队干活,他只能利用下工后叼工摸夫的零星时间。垫窑岔子要把土拉到窑跟前,一锨一锨的撂到屋顶,上房再夯实,再和大泥,再抹上墙,套里子等等,我的记忆里大姐二姐我妈妈都给上过泥。待我们稍稍长大一点我们每过一两年都要抹房(窑),我们一起动手,倒土、上麦秸、和泥,往房上扔泥,尽管我们没有力气,但是我们这些虾兵虾将,也一样帮助父亲,父亲只管抹,从早到晚一天完工,不会担心今年大雨冲刷。
,大姐毕业回村,不时有村里的年轻人来家,也带来了一些颜色艳丽的宣传画,原来那间窑正面贴了一幅穿大衣的画,:“读的书,听的话,照的指示办事,做的好战士”。因为是行书,又是繁体字,我认不得,父亲一个字一个的教我。,右手四指并拢大拇指张开,,眉头紧锁。第二间窑的正面立着一块塑料板的标准画像,两边四张条幅画,是包头市知名画家白铭的花鸟工笔。每年过年家里总是更换一两张新画,旧画上布满苍蝇屎,用热莜面沾一下贴到空地方。
我们在一天天长大,父亲为我们筑造的巢窝也在变大,屋里屋外有了笑声,屋子里因有了花花绿绿的画变得生气盎然。
公益店大部分是老户此地人,每家都是用木头盖的房子,我们小孩子经常互相去家里玩,有时内心疑问为啥我们家的房子和人家的不一样,但是从来没有羡慕过,因为我们的房子也一样温暖,也一样喜气洋洋。,回乡一年的二姐被学校举荐参加高考,实现了鲤鱼跳龙门,上了包头师范,不仅实现了农转非,而且不久的将来将成为一名国家正式老师。公益店的老户们羡慕、嫉妒、无奈。父亲给我建的是土窑,在这里他让我们看到了希望和未来,不因它是泥土做的还是木头做的,不因它宽大还是拥挤,我们在这里展现着我们的天赋和与生俱来的灵气。在这里我们品味艰辛,品味坚韧,品味受人歧视、品味被人伤害,品味度过压抑和屈辱的岁月后一个崭新的风景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憧憬。这个狭小的空间只是父亲为我们建造的容留生命的空间,真正的空间是站在窑顶瞭望村南一望无际的远方。
父亲只上过一冬天的私塾,文化是参加工作后自学的,写一手俊秀的毛笔字,熟读三字经、百家姓、名贤集、论语;会珠算,能用算盘做留头乘法和除法的大剥皮;会算土地面积和土石方体积;熟读明朝杨继洲的《针灸大成》并给自己孩子村里的很多人看好腰腿疼;会简单的铁匠和白铁匠活,给生产队打过马掌、笼头、?钎子等,家里的火铲、簸箕、擦子、土豆刀、锅盖都是父亲做的,用起来非常顺手。搪瓷盆漏了也是父亲用焊锡补漏。
父亲绝不是刘禹锡《陋室铭》的室主,我们的窑也没文雅之气,不仙无贤,一介草民盼望的只是儿孙满堂;窑洞也绝不是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父亲在山西已经遭过一劫,避难逃离于塞外,连自己都顾不了还庇什么寒士。有人描绘那种窑洞冬暖夏凉,那只是为了安慰,真正的感觉是从建造到居住苦的让人痛彻心脾。
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爷爷搬走了,父亲又打通了腾出的一间窑洞,我们家成了一进两开的三间窑,在父亲的带领下我们逐步盖了草房、羊圈房、鸡窝,换了一些门窗,我们有了相对独立的学习空间,除了学习,我们每天出去拔草,晒下的干草够羊冬天吃;捡谷穗糜穗足够猪吃。每年过年杀一头猪杀一只羊,还有鸡、兔子。火炉子上经常炖着土豆粉条子酸菜,有时有肉有时没有,那是父亲最爱吃的饭菜。院子里一会儿鸡跑出来了,一会儿羊跑出来了,我们把院子扫的得干干净净,一起玩耍的伙伴这个来了那个来了。大姐二姐因为接触到城市的气息,带回来城市的衣服,吃的,用的,还有外边的消息。我们可以将农村的玉米、豆角、土豆驮到东河区卖掉,也可以用小米和202厂的市民换黑白面、大米、玉米面,甚至用我们吃不了的酸蛮茎和202厂的市民换旧衣服。我们已经开始跃跃欲试,梳理自己的翅膀。
父亲一生木讷沉默,寡言少语,内秀外拙,但是,对正义的追求信心坚定,他在山西所遭受的不白之冤一直耿耿于怀,,但是一直信息如沉大海,,谁还为一个草民伸冤。有了这三间窑,他能把当时他的一些证件和工作记录摆开,,写一稿费一稿,也是限于父亲的文化水平写出的东西不符合官样文章,一直杳无消息。
1978年恢复高考的第二年二姐考上了大学,1979年我考上了中专,喜事连连,80年代一场否定反右、。大姐是单位的打字员,二姐也为父亲的冤情写材料,、铁路局、山西省、太原市,外调的人员也来到马场了解情况,母亲也带着小妹妹到父亲曾工作的单位讲理翻案。同时,我们家从公益店搬到了马场,住进了知识青年回城后留下的房子。这座房子前墙是砖包土坯,后墙和山墙半边干打垒半边是土坯,檩子是正经松木的,椽子是柳木的,从房子里边能看到柳巴上有稀稀拉拉的黄草。我家住上了和别人家一样的用木头盖的房子。房子两间,入深不过六米,宽十三四米,因为家中三个孩子离开显得很大。没有院墙,没有凉房,没有羊圈,没有猪圈,父亲一个人把住房修整了,垒了灶台、春炉子,另一间房有打了一堵墙留出了独立的厨房,垒了猪圈、鸡窝,羊圈是假期我们帮助盖得。
老记得我们假期帮助父亲干完农活,院子里灯火通明,母亲在院子里的春炉子上做饭,铲子和铁锅碰撞的声音“刺啦刺啦”很
晚才结束。我们洗完脸洗完身上的水洒在院子里,院子里有一股肥皂味。漂亮的小伙子、漂亮的闺女进进出出,马场的人们啧啧称羡。这时农村已经包产到户,我们家欠生产队的1200元钱也不是什么逼上门的债务,家里打下的粮食放不下,在院子里挖个窖,窖起来,还有多的就喂了鸡和猪。看来,不是家里人口多,父亲一个劳力不能养活我们年年欠生产队的,而是父亲一个人足足能供两个孩子一个上大学一个上中专三个孩子上高中初中。这个时候父亲真是扬眉吐气,六个孩子三个已经变成了市民,三个小的一个比一个学习成绩优秀,再也看不到父亲给生产队打石头(采长石、英石)回来口干唇焦连唾沫也咽不下去的样子,也看不到父亲从翻沙厂回来满脸煤灰唯露白牙的疲惫。
尽管我们住在远不如别人家漂亮,没有别人家满面门窗宽敞明亮的大正房,但是,父亲的冤情得到昭雪,每月还有34元的工资,孩子大一个飞走一个,不再以土地为伴不用以繁重的体力为伴,即将成为市民、成为知识分子,内心充满阳光,脸上荡漾春风,难道还有比希望和希望即将实现还宽敞的房子吗。
流行的话叫:“知识改变命运”,我们是父亲改变了命运,是他不堪屈辱奋起反抗远走他乡逃离险恶使我们得以生存,是他蒙冤20年默默无闻忍气吞声屈居乡里蜷曲土窑,熬到了他人生的“雄鸡一唱天下白”。
在这处房子里,妹妹弟弟又考上学,离开农村,在农村人的眼里,我们家是祖宗有德行,坟地里冒青烟了,实际上,父亲既然能离开祖祖辈辈生长的农村和土地,敢于在解放初期人们对外面的世界陌生到不敢越雷池一步时,父亲就毅然背井离乡拖儿带女的漂泊,就是一种勇气,就是改变命运的信念。在铁路线上以土崖沟壑为家,在农村自己又券窑为家。
转眼到了1990年,妹妹在城市分下的房子空了,为了照顾我的孩子和妹妹的孩子,父亲和母亲放弃了在农村的生活放弃了他们即将每日修缮日益好住的房子,随我们来到青山区,又开始了他们年轻时起点——住别人的房子,尽管是儿女的。他尽管不直说,但是总是磨叨要回去种地,喂猪、喂羊、养鸡,说自己身体好,既可以增加收入减轻儿女的负担。我们儿女当时都反对他们回去,因为自私点说是为了帮助我们带孩子,为孝敬的原因说是为了照顾他们,不管什么原因什么理由都不能阻挡他们回到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的愿望,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逐渐懂了,父母他们的一生是为了儿女来为了儿女去,自己的所有辛苦、痛苦、凄苦都深深的埋在心底,甚至为了儿女自己的强烈的尊严也置之脑后,他们敏感的委屈不对任何人诉说。在城市里生活,生活成本高,靠父亲的退休金不足以应对,时常需要儿女们贴补,他们可以为儿女作出生命或者全部的代价,但是儿女们为他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孝敬时他们总感觉有愧疚感。
1996年包头发生6.4级地震,后墙塌了,借住父亲房子的乡亲告诉了这个消息,同时也表达了对这所房子购买的愿望。实际上早有人给父亲说过购买愿望,也有很多人觊觎已久,儿女们也说卖了吧,
可是父亲就是不买,不管你说的怎样天花乱坠。1996年父亲带着妈妈回到马场自己的房子,恢复农村生活恢复农村生产,准备盖房。我们当时挣得有数几个工资,自己的小家还维持不住,哪有能力帮助父母盖房子,母亲说:“我借钱也要盖房子,我跟着你爸寻房窜院一辈子,老了我也要盖房子”,我们都无言以对。现在我们都也老了,回忆父母的重大决定,我们忽略了他们的自尊,忽略了他们内心深处由于儿女的成就产生的自豪和自豪产生的在乡亲们中间展现愿望。再说,如果他们不盖房,那处房子已经无法继续居住,不知哪一天就全部坍塌了。那一年父亲已经是69岁的老人,母亲说:就是我们住上五年我们也满足了。
过春节时,房前房后买了很多扎根基的石头,看来谁的劝说都无法阻挡他们建设自己家园自己房子的夙愿。我和一个建筑公司的老板商量购买了一栋临时工棚,雇了几个人把工棚拆了,有砖、椽子等,用了单位的车拉回去,基本上够建房子。房前房后都码了砖,又从棉纺厂买了一车包装板,从东河买了一条檩子,买了水泥、白灰、砂子、草帘子、细竹竿等。
过了清明没几天,就雇人开始盖房子。当我知道拆房子时,回到家,房子已经放倒,水管通到废弃倒塌的墙上,使土泡开沉降,工人们清理基础,有人开始扎根基,而父亲母亲临时住在马圈里,那个倒出来的小躺柜上放着一大瓶去痛片,父亲为工人们准备一天的材料杂物跑前跑后,到晚上累的不行了吃一片去痛片,晚上睡在马圈里临时搭的木板上。我只能在星期天或下班后出去购买诸如:上水管、下水管、地漏子、电线、开关、插头、瓷砖、钉子、钢筋、铁丝等,借模版,买不够的砖、瓦,等等。仅仅一个月,房子就建好了,母亲高兴地拉着我的手给我看房顶,说:“你看那瓦,齐整整的,多好看。”确实,从远处看,红墙红瓦,绿窗户,高沿台;三间不算大的正房,中间进去是客厅,正面摆放着后来割的大红躺柜,还排放了电视机;右手一进屋是南北大炕,里边隔出一间厨房,厨房的左边进去是洗澡间,我给卖了洗澡池,加装了热水器,加装了浴霸。左手一间隔出一间卧室,也是盘的土炕,小卧室的前边是空出来,摆了一架缝纫机和字台。南房两间,留出一间门洞,门洞旁边留有一间炭房子。院子入深20米,宽13米,在农村院子不算大,栽了两棵树,一颗是我给买的苹果梨,一颗是父亲从野外移栽的杏树。夏天,我们回去坐在沿台上,吃父亲在包产田里种地玉米、毛豆、土豆,还有院子里种的西红柿、黄瓜,父亲总是一句话也不说,没有谆谆教导,没有远大理想的教诲,最有兴趣的是逗孙子外孙。我们说话他只是在一边听着。冬天过春节,父亲不顾年事已高每年都要踩高爬低粉刷墙壁,门楣上窗框上贴上大红对联,父亲加工糕面,在院子里垒一个旺火,母亲在家里炖肉、炸糕、炸三刀子(一种小米面,黄米面、白面和在一起发酵后在每一颗上划三刀而得名),做粉条子。孙子、外甥、儿子、女儿、儿媳、女婿全家人团聚在一起,盘坐在火炕上熬年,嗑瓜子,看电视,父亲撮碳倒灰,忙到除夕天黑也和孩子一样换上新衣服,一会儿就身上就沾满土,母亲嗔怪的斥责,父亲一言不发,让我们拉到院子里用笤帚前后扫了。12点接神,父亲带领我们煽旺火,院子里点燃二踢脚,鞭炮,
礼花,火光冲天,院子里弥漫着硫磺的味道。
这就是父亲为我们营造的房子,营造的家,煎熬一辈子得来的归宿。他可能没有远大的理想,没有经天纬地的宏才大略,有的是忍耐坚守,有的是屈辱来临时忍气吞声,有的是儿女是他一辈子的牵挂,有的是营造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房子,把每一处租借、寄居的住处都当做过客,只有住在自己亲手建造的窑洞也好,自己购买的也好,自己亲手建造的也好,他才心安理得。
我在想,是不是他的经历和毅力已经总结出与命运抗争的信念和方法,笃定了一个信仰:不是腿长就能跋涉千里,也不是胯下有骏马就能飞奔,给每一个孩子插上翅膀,就能让他们翱翔千里,四海为家。房子的空间是有限的,而心是无限的,心中有了希望,无房可以有房,小房可以变为大房,土窑可以变成大厦。容留生命固然需要房子,但是生命的真正价值是将房建在心上。他抚育的六个儿女,其中一个留学美国,成为回国报效祖国的化学专家,一个成为在中国古代文学评论方面的学者,其他四人都在各自的专业方面学有所长学有所用自食其力,为社会为家庭做着贡献。没房时租房盼望有自己的房,有小房时奋力扩展着房子,使儿女们身在他的房子里心怀更大的心房。他从来没有这样教诲过我们,我们在城市都有了自己的房子,房子也不小,但是,每一处房子都是别人建好的我们用金钱买来的,不是自己一砖一瓦建起来的,所凝聚的心血是可以用数字标注出来的,而父亲建的窑和房是自己亲手一点一点建好的,是无法用数字哪怕是模糊的数字也无法标注的。他把每一处房子都当作一座程碑来记录他人生大事,每一处房子都不是什么宽堂大屋,但是每一处房子在我们的心里就是金碧辉煌的大厦。
2014年6月6日,父亲罹患胆管肿瘤,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辗转包头市三家医院,五次转院,两次手术(严格的说是六次手术,因为在包头一附院因引流管脱落就做了五次),最终因姑息性治疗不能挽救父亲,父亲在临终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健康状态每况愈下,于2015年1月9日去世。在父亲住院期间,我们为父亲选择了墓地,因为他身前有一个遗愿就是不火化,但是马场村已经划定为火化区。为了他的遗愿,为了他的尊严,我们满足了他的愿望。他的墓穴位于大青山深处,背靠附近最大的山叫小昆兑,在一处向阳的山坡。墓穴宽2.5米,长2.5米,阴冷潮湿,父亲埋葬在那里,长眠在那里,群山环绕的深处,父亲的坟头只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土堆,孤独寂静。
这是他最后一处房子,也是他最后的归宿,这不是他亲手建造的,如果有来世,但愿他只是一个匆匆过客,他还能券自己的窑洞,盖自己的房,儿孙满堂。